空心人

我见过很多空心人。

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我认出了大厅中间有个看起来忙忙碌碌的空心人，他看起来真的很充实，有正在忙的事，一直都很忙，你知道，生活中，你见到任何陌生人，初次见面，都不应该有所谓真实的交谈，寒暄是第一步，寒暄消除了陌生感。

如果有一次真实的交谈，应该这样开始。

“我觉得你是个空心人，这种人在世上存在，总觉得自己是空荡荡的。”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婚姻的关系？”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已婚，有孩子的？”

他的空白之处，悲伤又无奈，我们姑且称之为为了责任应该付出的代价吧。

空心人轻易而草率地将自己的生活与一个不合适的对方联接，在多年前的年轻时候，一次次放弃了纠错的权利，这个空心人，是个搞艺术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告诉他我已经认出来他是个空心人。被人认出来，多尴尬，且伤感，多数人，终其一生，是找不到所谓的灵魂伴侣的，这是造物主非常残忍的初始设置，因为除了人之外，多数生物对于自己的空心状态，不以为然。就算是我自己，之所以能够辨认出那些空心人，最深层次的缘由，是在漫长的时间内，我也是个空心人，本着本能的骄傲，一个空心人要对自己的情况保密。

有个已经摆脱空心人状态的人描述他自己摆脱空心期的历程：“我认识了她，我知道我得像竹笋剥壳一样，一层层剥离彼此，每一次都伴随了极度的疼痛和放弃自尊，唯有到血肉模糊的程度，你才能够跟对方真正结合，然后重新穿上衣服，两人穿一件衣服，修起属于彼此的堡垒，坚不可摧。”

不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的人就是空心人，空心人仅限于那些意识到自己的心空空荡荡的人，他们的密度并不高，那些没有资格成为空心人的人，只需要做点儿外界觉得这么着已经不错的事情就满足了。空心人大多拥有天性敏感与情感丰富的特质。

不是任何两个空心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是所有的空心人，他们的理想对象就是另外一个偶遇的空心人。因为撕开层层包裹与结合的历程，在他们之间无法完成，这像是一种宿命，配对的工作远远难以寻常猪或者狗的配种站。

所以，能够完成这种结合的两个空心人，相遇之后，会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像是从着火的屋子里发肤无损地逃生出来，身后的小伙伴无一幸存，生活像个灾难吞噬了他们。

我认识过一个女空心人，已经五十多岁，她那天带着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杯，那是她的暗恋对象送的小礼物，对方也是已婚有子，大概也是唯一的，她说：“我对他别无所求，只是心需要一个寄存的地方。”听起来像村上龙的那个叫做《寄物柜婴儿》的小说，物主将心像个婴儿一样抛弃在寄物柜内，就像小说里说的，多数的寄物柜婴儿在柜子里窒息、患病或者饥饿而死，只有极少数活了下来，即便活了下来，也是个弃婴和孤儿，一生艰难。

另外一个女空心人是我在一个文艺营认识的，老外，她特别喜欢跟营地管理员的丈夫晚饭后散步走到一起，说一些傻话，在外国那种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很有希望的田野上，她像个心理上的孤魂野鬼，众人都看得出她几乎是瞬间喜欢上了他。不久她的丈夫来探亲，是个常年喝酒的壮实男人，看起来酒喝够了就行了。那个管理员在另外一天，跟我们讲了另外一对儿空心人的故事，两人来自两个国家，都年过半百，表格上写着已婚，那个女空心人在一个月之内，显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有活力，皮肤都变得光滑起来，然而归期逼近，这种临时情感挽救不了空心之宿命。

很多人觉得随着生命之临近下半截，情感的困扰会变得疏淡，以我对这些空心人的了解，并不是疏淡了，是埋得深了，表面上看不出来，离地表越来越远，远到即便是颗种子，有了土壤、水和空气，也无能为力。闲来无事的你也想找个空心人来辨别辨别吗？倒也不难，去自家的卫生间找面镜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