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燕巢于梁，巢之袭人者。凤之巢，人瑞之；枭之巢，人覆之。雀不能巢，或夺燕巢，巢之暴者也；鸠不能巢，伺鹊育雏而去，则居其巢，巢之拙者也。上古有有巢氏，是为未有宫室之巢。尧民之病水者，上而为巢，是为避害之巢。前世大山穷谷中，有学道之士，栖木若巢，是为隐居之巢；近时饮家者流，或登木杪①，酣醉叫呼，则又为狂士之巢。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邪？”
陆子曰：“子之辟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②，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邪？’”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
客去，陆子叹曰：“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吾侪未造夫道之堂奥③，自藩篱之外而妄议之，可乎？”因书以自警。
注释
木杪（miǎo）：树梢。
觌（dí）：相见。
堂奥：房屋正中偏前的厅堂之中，此指道的精微之处。
翻译
我已经年老而且多病，但仍不放弃读书，我给自己的居室取名叫书巢。有客人问我说：“喜鹊在树木上筑巢，它们的巢远离人群；燕子在屋梁上筑巢，它们的巢接近人群。凤凰的巢，人们认为它很吉祥；枭鸟的巢，人们都想毁掉它。麻雀不会筑巢，有的便占据燕子的巢，这是残暴的巢穴；斑鸠不会筑巢，它等待喜鹊养育幼雏离去之后，就居住在鹊巢中，这是笨拙的巢穴。上古时代有有巢氏，那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宫室那样的巢穴。尧帝时那些担心水患的百姓，在树上搭巢居住，这是为了躲避灾害的巢穴。前代在大山深谷中，有学道的人，像鸟儿一样栖息在树上，这是隐居者的巢穴；近来那些喜好饮酒的人，有的登上树梢，尽情地狂饮呼喊，这又是狂放之士的巢穴。如今您有幸有屋子居住，有门窗墙壁，还与别人家的房屋相连，却把它称作巢，这是为什么呢？”
我说：“您的辩解很巧妙啊，只是您没有进入我的屋子。在我的屋子里，有的书堆在木箱上，有的书陈列在眼前，有的书在床上互相枕靠着，抬头低头环顾四周，没有一处不是书的。我的饮食起居，生病呻吟，悲伤忧虑，愤怒感叹，没有哪一样不是与书在一起的。客人不来拜访，妻子儿女不相见，甚至连刮风下雨打雷落冰雹这些天气变化，我也都不知道。偶尔我想要站起身来，但杂乱的书围绕着我，如同堆积的枯树枝，有时到了不能行走的地步，于是我就自己笑着说：‘这不就是我所说的巢吗？’” 于是我带领客人进屋参观。客人刚开始不能进来，进来之后又不能出去，于是客人也大笑着说：“确实是像巢啊！”
客人离开之后，我叹息说：“天下的事，听说的不如看到的了解得详细，看到的不如亲身居住其中的了解得透彻。我们这些人如果没有到达道的精微深奥之处，却在外面胡乱议论，这样可以吗？” 于是写下这篇文章来自我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