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本科毕业已经五年了。毕业季不是我过去经历过最大的事件,未来更不会是。但它一直是记忆中最重要的一次变动。因为年少的青涩只有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其他事件与它代表着同样的告别,不会再催生出同样的不宁与惘然。仿佛少年时代是一束火焰,如今平淡生活里的热情,最多只抵得过当日灰烬里的余温。
五年前的五月,令人抓狂的毕业答辩终于结束,我们可以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和大学告别。组成毕业季的,似乎一直是吃饭:只要一有机会,凑足的人数足够,我们就会去吃饭;整个六月,几乎没有几顿清淡寡味的食堂餐;有些饭点,在食堂吃过以后,接到电话又跑出去再吃一顿。在如今的回忆中,那一个月我们好像始终走在赴餐与回寝室的路上,不饿,也没怎么饱过;吃得不坏,也没有能记住的菜肴。
吃饭的发起人是不同的:室友、班干部、其他寝室要好的同学、学弟学妹送行、学生会同僚、社团的朋友、其他院系的私人朋友。然而,每一桌饭的主题都是道别。隔三两天,总有差不多的一群人,便要道一次别。这种频繁道别所积累起的伤感,莫如说是疲惫。像一种闷闷的不太明显的饱胀,因为积累的过程太久,到最后也没有找到爆发的时刻。
吃饭常常是在校外,要出校,会经过长长一条梧桐路。刚入校那两年,我们时常在白天的梧桐路上走来走去,为了省一块钱,不舍得坐校车。在这最后几个月里,这条路又被走了许多次,不过往往是在夜里。我们快毕业了,不再忧虑钟点和课程,我们在那条路上能够心无挂碍地高声交谈、自嘲与唱歌,这是四年前或更多年前,年少时憧憬过的象牙塔之声,在离开这座殿堂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奏响。也是在大四的末尾,我们第一次发觉,真的没有多少局外人会关注我们这种特殊的状态。曾经在大一大二的时候,觉得大四学生与自己并非同道,也与学校并不相融,而现在,大四的我们终于也享受到这种疏离带来的自由,也在承受这自由的单薄。在漫长的四年里,我们许多次被教导当下的经历是未来社会生活的预告片,但我在毕业数年后认为,只有这悄悄潜入毕业季所有角落的疏离感,能够预告走上社会之后许多无法向他人道出的滋味。
在如今的回忆中,这条路在夜晚始终弥漫着淡金色忧愁的水雾。因为那些梧桐,那些稍后那个秋天让我怀念又迷惑的梧桐,它们撑起的穹窿仿佛一个永恒的庇护所。梧桐的古老和我们的年轻对照过于分明,反而形成了一种和谐。只是这之前需要四年的铺垫。
最后一个学期,无人不是忙乱的。读研、工作、毕业论文、学分绩点……不时有事务绊到脚下,需要匆促地解决,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同学们离校外出的频率比之前高了很多,相比需要费心筹备的告别会、毕业典礼,吃饭自然是一种最便当的仪式。学校周围的小饭馆早已熟稔我们的消费水平与菜式选择,不需要花多少钱,便能办出鱼肉饕餮的一餐。尽管如此,那种悬置的心情还是填不满的。最后一顿散伙饭上,因为身体不适,我用温水应对来敬酒的同学。当他们质疑这杯温水时,我的男友阿庞在旁边卷着舌头说:“别叫她喝,她今天不能喝,我来帮她喝……”于是他喝醉了,哭了,我帮他抹眼泪,他的眼泪抹不完,我就收回手来,让他慢慢哭完。我坐在桌边看着同学们相互敬酒,有男生捶着对方的肩膀,有女生在哭泣中拥抱,有沉默寡言的人过来对我说,我很喜欢你的文字,加油。我说,谢谢。然而仅止于此,因为我真的一点也不醉。
那是一顿在酒店开设的、花了很多钱的最后的告别餐。之前我们猜测会吃很久,吃得性情恣肆,掏心挖肺。结果,也许是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失态,最终没有一个人真正失态。唯有一个男生,在结束后不停嚷着:“我们班!每个人!都一定会成功!妈的!”声音中气十足,震得人耳朵疼,语气里与其说是励志,莫如说更多是愤怒。可能是愤怒别人喝得不够醉,要自己代表全班的真性情,也可能是成功这两个字确实令他痛苦。有两个男生拽着他,把他按进一辆的士里,向我们说:“我们先带他回去。”他们脸上带着微笑,仿佛蛮享受这项任务,大概护送醉鬼跟别的事不同,更容易显出他们的绅士与成熟。大学后期,每个人最怕的就是自己还不成熟。
他们离开后,我们剩下的人就走回去。初夏的武汉是潮热的,大家都穿着短装。一双双年轻的腿在夜色里伸展着,几十人渐渐散开,拉成了细长的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当中谁会最先结婚,最先买车,最先完全甩掉穷困的少年生活。我架着阿庞,其实他不需要我架,但我有点寂寞,还是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我问他:“你很醉吗?”他说:“有一点,还好。”我问:“你刚才是哭毕业吗?”他说:“不是,我是想起了你。”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追问。我心里回荡着一点疑惑:真的能在喝醉之后不顾一切地诉说吗?真的能在他人面前痛哭自己的心结吗?真的能从生活中彻底抽离那么一刻,不带疑虑地注满情感?我一直没有问阿庞,也没有问其余认识或不认识的,在毕业季里哭喊拥抱的人。
也许我天生就对这种人与人的相处方式是免疫的,也许,我的心并不真正属于这里。大四时,我虽然还是个理科生,但早已退到班级边缘,埋头于文学写作的一点点萌芽。这之前,我当过副班长,当过团支书,还当过校园记者和文工团组长。我害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学生、好女孩,因而使劲向主流标准靠拢,结果,我全盘失败了。任何强扭的繁荣,最终都会变得尴尬与丑陋。我被班上同学讨厌,也没有拿到奖学金。尽管开始写作以后,我很快恢复了精气神,但那种和集体之间的裂痕,似乎一直存在下去了。
大学给我最切肤的教训,就是远离大道理,听从内心的真实。各种浩荡的、大张旗鼓的告别并不能打动我,不过后来,我还是被一些细节击败,感到了真实的痛楚。
毕业前夕,每个人都倒腾出整袋整袋的书本纸张,把它们从乱七八糟的柜子里一一检点出来,是个非常难忍的过程。这些东西保留了最容易被忘记的那些细节——自习时胡乱描画的句子,可笑又热诚的学生会记录,考试前熬夜背下的课件,逛街时随手接的宣传广告和大一时一冲动买下的英语报纸。真难想象,我们曾经对大学抱以那么多期望,对上大学的自己抱有那么多憧憬。我们天真地认为,自己在大学里一定会做许多许多事,即使不做事,也会看很多很多书,成为一个优秀而可爱的人。我记得,当我拥有第一份学生会头衔,赶赴第一场部门会议时,心中是如何暗涌着激动:“我,吴浩然,真正来开会了。”我选了一个厚厚的黑皮笔记本,像我爸用的那种,庄重地摆在面前桌上。就是这样。天真而虚荣。
这个黑皮笔记本,最后真的写完了。它记录了我在大学前两年参加的数以百计的会议和活动。而大学后两年,因为变成文艺青年的缘故,我也看了很多书。这样的大学生活理应是圆满了,但是……完全不是那样。跟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最终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优秀,而是因为孤独。我曾虔诚地仰望校园,但校园没有任何回应,我不得不老老实实低下头生活。散落一地的纸张与字迹,无一不在提醒,十八岁时计划的美景,其实都是梦中涂鸦,最终什么也不会留下。
旧物打点出来后,我们就拿去学校给毕业生专门开辟的跳蚤市场上卖。有些东西就是当初跳蚤市场上买来的,如今原样不动又摆回摊位上。为了占好点的位置,我们每天都要起早,轮流守摊,打饭,结果也没卖掉多少。但卖东西还是持续了很久,毕竟我们已无事可做。东西清完之前,学校就把我们的板凳收走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最先把板凳收走)。没有板凳,生活突然古怪起来,也更随便起来。我们坐在竖起的抽屉或者一捆旧书上,上网,聊天,串门,把一些东西赠给留校读研的同学,看他们的目光如同看留守儿童。那时候,无事可做就是全部的事情。无事可做才能细细享受最后这些校园生活的细节,在它们被全部摧毁之前。
最后,同学们开始一个一个地走掉。我们寝室的小琦是最先走的,那几天她和男友频频吵架,或许也加上难以说出口的别离伤感,她是在非常低郁和沉默的情境中,被男友叫来的出租车接走的。那天,我们三个室友埋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多说。我觉得这样的走,比之后一些充满拥抱、握手与叮咛的告别更自然一些。后者让我感到不舒服,因为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小琦走的第二天,武汉被水淹了。武汉逢夏必淹,那一年更甚,下了几天暴雨,有些地方都成了灾,上了报纸。我们学校也淹了一些地方,尤其是开水房附近,浑水过膝,许多空瓶顺着水流漂到很远的地方,无章地漫布着,正吻合毕业生的心境。我举着水瓶,小心地在水里迈着步子,没想到在即将离开的时候,还能增加一种经历。
到了我离校的那一天,也有人来送我。那是中午,行李捆在车后,我坐上校车,同班的晨晨走过来对我说:“路上保重,可喜欢你了。”阿庞坐在我身边,碰了我一下。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应该下车和她说说。”这时车子开始准备启动,我说:“我不知道。”还有一位女同学与我一道走,我们在校门口一起打车去火车站,阿庞掏了车费,没要她分担。在武昌站门口,她拿下行李,对我们说:“谢谢啊。再见。”阿庞说:“再见,路上小心点。”我也点头道别。我们都很平静,如同我们本是陌生人,只是陪对方走了一小段路,再回到各自的行程中。尽管彼此都知道,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确实,至今我没有再见到过她。
我们本是陌生人,只是陪对方走了一小段路,再回到各自的行程中……
心绪的翻涌,是在二十四小时后才迟迟到来的。归家翌日的清晨,我躺在枕头上,凝视着窗户上方为遮挡阳光而粘贴的报纸,忽然情绪决堤,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想到再也不能去荟园吃饭,再也不能和一些同学畅谈,再也不能走出宿舍看到站在草地上的阿庞,我简直心如刀割。我想再坐火车回去,毕竟阿庞和一些同学还在学校。“不过是两个小时的动车而已,我可以早上去了,晚上再回来。”我知道这想法很荒唐,可它在我脑海里整整萦绕了一个上午,直到这天剩余的时间不再够真正施行这个计划。于我而言,一个最熟悉的世界崩塌了,我不知道上哪里再找一处同样的容身之所。真是奇怪啊,明明我本来更热爱陌生的,我还记得大四如何比大一大二轻松许多,因为许多以往认识的人都走了,我可以无忧无虑地走在校园里想着心事,不会因为忽略了一个招呼而招致一场小小的烦恼,那些虱子一样的烦恼啊。一天之隔,所有快乐与不快乐的事都好像已无迹可寻。我真的拥有过大学吗?瞬息即逝的时间,真的一分一秒流淌过四年吗?
这些事如今都过去了。毕业后这几年里,我回过学校若干次。起初,回去是一件精神上的大事,会张开全身毛孔搜索一切曾经包裹过自己的事物。后来,渐渐就换成了过来人的眼光。直到最后,开始过门而不入,只心里稍稍有些摇晃:“那里是我读本科的地方,那里有些往事。”我曾以为我的大学经历是独特的,如今才晓得那些悸动的情绪,乃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回去”也不是一个恰当的词,因为那里已经不再收容我。其实那所校园从未记得过我,也从未记得任何人——每一所校园都是如此,唯有自己是自己脚下的路。
离开了校园的我们像飞鸟,开始教科书上的“翱翔”,但若接地气点说,则是有了“飞鸟各投林”的最初体验。网络普及的年代,联系方式从未切断,朋友圈记录着大部分同学的履迹。只是这种“近”,比起刚分别的“远”,反倒凸显了现实不动声色的残酷。老同学保持联系是可能的,但若长久下去,必然逐渐过渡成新朋友,换以新的交道方式。而那些不再有联系、只静静躺在联系列表中的名字,真的成为了永久的丘墟。没有人会一直停留于已经结束的事物,所需的只是时间。
而我曾经那样念念于这场道别,每一次回想,都会察觉记忆如何被时间无可抵挡地逐渐侵蚀。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亲切可触的人儿,不知何时就慢慢模糊了原有的鲜活质地。直到如今,我的世界已完全看不到旧日的任何痕迹。也许我已经不在乎那些人与事,也许,我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乎着,我从没有憧憬过同学会之类的重聚。就让记忆以残骸的形式保持完整吧,毕竟这世界上大部分重温旧梦,其实都是在破坏旧梦。
只不过生活的洪流席卷大部分事物而去,留下的一些东西,便属于能够在沉默中,悄悄烙印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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