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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的歌

写下这个题目,内心似乎稍稍平定。

多少年来,自己是一株离开麦田误入尘世的麦子,在喧嚣中寂寞,在名利中沉浮。孤独始终浸泡着自己,难以排遣,不能自拔。

为此,我想成为一株田野里的麦子。在仰首云天,俯身大地的思想中,我常常想起那浩渺的田野:有清风在耳畔絮语,有明月在眼前流泻,有油菜花的馨香与窈窕的稗草与我做伴,更有那翻滚的麦浪:那是一种何等的波澜壮阔的韵律啊,风起时,如万马奔腾,让人心旌摇荡身如飞翔;风停时,又是一个肃立如仪的寂静的世界,凝神之间,便能听到地心的呼吸。

天地间我只愿做一株平凡的麦子。

一位作家写道,麦子是一种历尽沧桑的庄稼。我对此十分认同,因为小麦见过雪、冰,见过春花和骄阳,所以,麦子是经冬的庄稼。我觉得麦子更是一部生命的史诗。

麦子伴着秋霜种下,经过寒露的浸泡,在万物萧疏的季节里,独自将生命的绿色抹在空旷寂寥的田野上,成为农人冬日里的诗行。因此,小麦是生命的悖反。在严冬里仍没有停止生命的跋涉,在雪被下演绎着一个冬天的绿色的神话,成为生命的另类。

在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初春,返青的麦苗最先将生命的信息传递出来。一场春雨,几阵春风,走到麦田里,似乎能听到小麦拔节的声音:噼啪,噼啪……令蜷缩一冬的人们不由得心潮澎湃,血管贲张。

馈我一粒种子,便有万粒归仓;贻我一丝春雨,便能忘我生长。麦子似乎要急于回报农人,以接青黄。所以,麦子是一种懂得感恩的庄稼。

麦子扬花了,满野里便熏蒸着馥郁的麦香,清新绵长,似融进千年岁月的佳醪,浓而不醉,使人神清气爽——这便是麦花的清香。然而,你见过麦子的花儿吗?即使麦田如海,也望不到一丝花痕,因而麦子很少被人记起咏赞。而把目光投向那些招摇的花儿:油菜花的绚烂铺张,桃花的矫情妩媚。

麦子花即实,实即花,花实一体。为了成熟,她连美丽也省略了……

然而,你也不必叹惋忧伤,因为它已将生命里最浓重的一笔在最后宣泄出来。你看,那如阿尔的像阳光一样灿烂,如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一样摄人心魄,让人沉醉的金黄,那才是生命的颜色,张扬而不失厚重,辉煌而不显娇媚。

然而,麦子美丽的极点又是生命的终点!布谷鸟叫了,黄鹂叫了,五月是农人的节日。

蘸着月光在磨刀石上,农人又磨起了悬了一年的镰刀,磨成一弯新月,映着月光试一试刀锋,刀刃遂将月光斩断,簌簌落了一地。

中午,割麦人一般是不回家的。麦海无边,麦粒爆裂。太阳火一般地炙烤,急于归仓的小麦哪容得下农人喘息。割麦人只好嘟囔一句:“火里麦啊!”此后,便是上场、脱粒、晾晒、收仓。

啄木鸟敲响林子的寂寥,古老村落的舂声也应声而起,从千年而下,悠长、邈远。现在,这种舂具虽然已为现代先进的机械所代替,成为博物馆里的悬挂,但这千古的舂音却如我心脏的律动,同频而跳。

将水发过的黄澄澄的麦子放到石臼中,在舂杆的起落中,掌舂人肃穆、矜持,那不是一般意义的劳作,而是在进行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至今,在许多农村,还保留着上新麦坟的风俗。在夏至前后,新麦下了场,入了仓后,将新麦磨成面,选最好的雪白头遍面做成面食,用新出笼的白面馒头或者刚出锅的水饺来祭拜天地和亡人,表示吃上了新粮。在农村,只有吃上了新粮才算实实在在地踏进了生命的另一个年头。

生存艰难,岁月易老。乡下人用自己的切身体验,感悟到生命的庄重与艰辛,诠释着生命的坚韧与绵延不绝。所以,春天摘豌豆角尝鲜,麦收后吃第一顿新麦馒头,秋天吃新米饭,都会使人们再度涌起对生命的感慨。这对于只知道粮食是粮店买的,馒头是超市买来的城里人是无法体验的。他们吃得不是粮食而是蛋白质、淀粉、维生素。看不懂农人手捧新米祈祷般的庄重,也无法理解农村里老人们祭拜时将头颅贴近土地的虔诚。

缺少这一层体验,生命就失之于厚重,缺少一种对生命的亲近。所以,我们应重返生活,哪怕仅仅是一种仪式,一种精神的寄托。因为这将使我们还能保存一种对生命的原始的敬畏和感激。

月华如水,从亘古的夜空倾泻而下,进行着一场永恒的对话。麦子如一位思想者在月光的点化下肃立、沉默,一肃立就是千古,一沉默就是万年。无需用语言表达。麦叶轻扬,麦穗昂首,一切皆在神与神的相遇间,我至今才明白:万物皆有神思,都是田地间的精灵。

当我再一次置身麦田,屏息、凝神,刹那间,也觉得双脚扎根,双臂舒展,我也成了田地里一株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