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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大师和他的神秘女儿

傅家落难,众人避之她趋之

那还是在1966年9月3日,著名翻译家傅雷在连日遭受“造反派”的批斗之后,与妻子朱梅馥一起,在上海江苏路寓所的钢窗上自缢身亡。

在那墨染的岁月,一个非常普通的上海姑娘,以强烈的正义感保存了傅雷夫妇的骨灰,她为此差一点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她的敢作敢为,赢得了世人的尊敬。

傅雷夫妇双双自杀,在那个年月,这叫“自绝于人民”,是不能收留骨灰的。傅雷的内兄朱人秀回忆说,当时傅雷夫妇遗体被送到上海西宝兴路万国殡仪馆火化。火化时,朱人秀没有去,保姆周菊娣去了。

眼看就要铸成傅雷一家巨大的遗憾,突然,一位戴着大口罩的姑娘来到万国殡仪馆,声称自己是傅雷夫妇的“干女儿”,一定要保留傅雷夫妇的骨灰……

傅雷夫妇生前只认过一个“干女儿”,那就是钢琴家牛恩德博士,当时她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怎么在上海又冒出一个“干女儿”来了呢?

1984年,我屡经周折,在上海一条普通的弄堂里找到了傅雷“干女儿”的家。

当时她不在家。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屋子里,她的母亲接待了我,说她到一位画家那儿切磋画艺去了。原来,她的父亲江风是一位正直清贫,身世坎坷的画家。受父亲的影响,她自幼喜欢美术和书法。

她的母亲还拿出她的美术作品给我看。她的国画,不论山水还是花卉都颇有功底,她的书法也是大气磅礴。她的水彩画(《贵妃醉酒》、《貂禅赏月》等,人物栩栩如生,笔触细腻准确。

我正在观画,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我就看见一个40多岁的女子,腋下夹着一卷画纸走进来了。她脸色苍白,穿着普通,举止文静。像她那样年龄的上海女性,绝大多数烫发,她却一头直梳短发。当我说明来意,她竟摇头,认为那只是一件小事,不屑一提。

我诚恳地请她谈一谈,她说:“如果你不对外透露我的姓名,我可以谈。”我答应了。她用冷静而清晰的话语,很有层次地回忆起往事。

她说,她与傅家毫无瓜葛。但是,她从小喜欢读傅雷的译作,从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中认识了这位执著,认真的大翻译家。她也喜欢弹钢琴,听过傅雷的儿子傅聪的演出。

1966年9月初,她正在钢琴老师那里学琴。钢琴老师的女儿是上海音乐学院学生,这个女孩告诉她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了!”这个女孩说,上海音乐学院的造反派到傅家大抄家,斗傅雷,折腾了几天几夜,傅雷夫妇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愤然离世。傅雷还留下遗书,说自己是爱国的!

听完之后,她的心久久无法平静,马上赶到江苏路。凭借墙上的“打倒老右派傅雷!”的大字标语,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傅雷的家。不过,傅雷家已经被查封,无法进去。她就向邻居打听,找到了傅家的保姆周菊娣。

周菊娣告诉她,遗体是在万国殡仪馆火化的,那天周菊娣一个人去了殡仪馆,人家不让周菊娣领骨灰。这时她提出,能不能由傅雷的亲属出面去认领骨灰?周菊娣告诉她,傅雷的姑母就住在不远的武定路。

她来到傅雷姑母家中。听她说明来意之后,傅雷姑母说,傅雷之子傅敏在北京跟“牛鬼蛇神”一起劳动,无法来上海。除了傅聪远在英国,傅敏在北京之外,傅雷没有别的子女。也就是说,谁都不能去领骨灰。

情急之中,她再次来到殡仪馆,自称是傅雷的“干女儿”,向那里的工作人员提出收留傅雷夫妇的骨灰。但是,她没有钱购买骨灰盒,因为27岁的她还没有工作。于是,她想方设法,又找到了傅雷的内兄朱人秀。

据朱人秀回忆,她是戴着大口罩来到朱家的。朱人秀问她姓什么,她说自己姓“高”(在上海话中,“高”与“江”音相近,所以朱人秀听错了)。朱人秀问她住哪里,她不肯说。朱人秀见她连地址都不肯说,有点儿不放心,就把钱交给外甥张廷骝,让张陪着“高”姑娘去买骨灰盒。买好骨灰盒,领取并装上傅雷夫妇的骨灰之后,“高”姑娘把骨灰盒带回自己家中,暂且先保存起来。过了几天,她和张廷骝约好,又一起把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办理存放手续。考虑到傅雷的名字太“醒目”,“高”姑娘从朱人秀那里得知傅雷原名傅怒安,就在骨灰盒上署名傅怒安……

朱人秀说,1979年当傅聪终于回到上海的时候,看到父母的骨灰盒,非常痛苦,同时又非常感谢那位不认识的“高”姑娘。

见义勇为,一生坎坷自安之

傅雷的“干女儿”继续回忆如烟往事。

她说,之所以冒险领出傅雷夫妇的骨灰,除了上面说的是因为佩服傅雷的才学,还因为景仰傅雷的品格。因为有朋友说,傅雷自杀的那天晚上写了一封遗嘱,其中除了自认是爱国的,还交代了许多“日常小事”——

人秀: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9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已故老母剩余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600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做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600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座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3张(共370元)又小额储蓄3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两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一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5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梅馥

1966年9月2日夜

她说,遗嘱中这个细节最能反映傅雷的品格。

事实上,领出傅雷夫妇的骨灰之后,她还做了一件更危险的事——给周恩来总理写了封信,反映傅雷夫妇是如何含冤离世的,反映她的身边还发生了许多类似的悲剧。当然,她没有署名。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即使是匿名,写这样的信也是非常危险的。

果然,这封信还没有寄出上海,就落到上海市公安局的造反派手中。他们见到信的字迹老练,书法漂亮,以为必定是上海文化界的“老家伙”写的,便作为重大案件追查。好在,他们查出这封信出自一位普通女子之手,没有“老家伙”指使,没有给她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但是,她却因此在“反革命”的阴影之中担惊受怕地生活了12年,直到傅雷平反昭雪方才释然。她也直到34岁才找到一份“里弄生产组”的工作,最初一天的工资是3角、4角,后来是8角、9角……

其实,她在19岁那年就有过类似的义举。那时,她在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学高中部,学习成绩门门优秀,考上大学不成问题。然而,在她即将毕业的1958年,厄运降临了:校方把俄语教师柴慧敏打成了“右派分子”。可是,查来查去,这位女教师没有什么“右派言论”,校方就叫她“揭发”。她不愿从命,就受到批判,毕业鉴定中还被写上了“立场不稳,思想右倾”。

严格地说,正是这8个大字断送了她的前程。从此,她的大学梦破灭了,任何单位都不敢录用她,她只得居家从父绘画。

傅家兴盛,众人趋之她避之

那天,我跟她从下午3时一口气谈到晚上8时,深为她的精神所感动。随后,我发表了报告文学《她,一个弱女子》。我信守诺言,通篇只用一个“她”字。此后,我与她有了许多交往。

令我非常感动的是,1985年秋,46岁的她居然去报考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两年后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后来,还成为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教师、中国书法协会会员。她的书法作品被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书画篆刻家辞典》。

更加令我感动的是,她对来自傅家的感谢,一直是退避三舍。她安于过着简朴的日子,如同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如今,《傅雷家书》发行了100多万册,《傅雷家书》里的傅雷成了当代家长的楷模。傅聪一次次回国演出,掌声雷动,鲜花簇拥。傅家不忘她当年的义举,总想找机会报答,她却说,“我与傅家毫无关系!”她还说,如果今日接受傅家的报答。当初她就不会挺身而出了。傅家的感谢只会使她“窘迫和难堪”。

她说:“并非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必须酬谢或以语言表意,处理某些事情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我需要什么?其实我最需要的还是自尊。”

1997年10月,傅雷次子傅敏来到上海,希望会晤从未见过的她。我给她打电话,她总算同意了。我陪同傅敏来到她的学校,傅敏刚要表示谢意,她马上制止道:“你要说什么话,我心里很清楚。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

那天我带了照相机,想给她与傅敏夫妇一起拍一张合影,她也谢绝了——她从来不让我拍照。这些年,她唯一答应我的要求,是允许公开她的姓名——江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