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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离别的四个词语

认识小信是在大二那年的夏天。那时候广院门口有个叫“西街”的小市场,破破烂烂的,生意却特别好。我记得街口有个卖青菜肉丝炒饭的,连店面都没有,生意却好得不行。小信就是这家卖炒饭的旁边的一个西瓜摊摊主。我们初次见她都有些惊讶,对于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独自出来卖西瓜颇感怀疑,可事实证明,小信的生意是那个夏天西街上最好的。

她搞到一辆破烂的小汽车运西瓜,汽车后厢居然被她装上了一台冰柜,西瓜存放在冰柜里。那年北京的夏天骄阳似火,我们住的宿舍楼没有空调,结果可想而知,冰镇西瓜的出场让所有人眼睛都绿了。我常去买瓜,买得多了便渐渐与小信熟络了。

我知道她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勤工俭学出来卖瓜。她每天5点起床跑到水果市场去进货,再赶着中午和晚上学生放学的时间出来卖瓜,我听着都觉得累。我说:“这么辛苦就少卖一点啊,你的学费应该早就攒够了吧。”她笑了起来,摇摇头说:“不够。”

彼时我们坐在西街路口的台阶上,啃着她卖剩下的最后两块西瓜,“噗噗”地吐着西瓜籽儿。她说她赚的钱一半给自己付学费,另一半要寄去东北某个城市给她的男朋友。这个答案让我有点难以置信,说:“难道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自己赚吗?”她有些害羞地抿起嘴,说:“他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很忙的。再说他马上要考研了,不能分心,他家庭条件不太好,我想多寄些钱给他,让他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那也不能花女人的钱啊。”我的语气很冲。小信只是笑,不再说话。

小信每次都独自去拉货,上百斤的西瓜,居然都一个人扛上车,比很多大老爷们儿还厉害。有一次,一个男人来买瓜,却对她动手动脚的。小信二话没说,一手拨了110,一手抓起西瓜刀逼住了他。警察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她把半个西瓜扣在那男人的头上,红色汁液流了一地,从远处看去,像一个戴绿帽子的男人被打得脑袋出血。

我刚好赶到,看到她面无表情,握着西瓜刀的手却捏得死紧,手指都变了形。我把她的刀夺下来,抱住她,跟她说“没事了,没事了”。她居然还能“咯咯”笑出声来,说:“你干吗啊,我当然没事啊,现在有事的是那个‘绿帽子’。”她一边笑,一边从我的怀里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我能感到她在剧烈地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一年的北京还没有雾霾,夜色清凉如水,我们彼此紧紧倚靠着坐在那片遍地狼藉、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头顶是偌大的漫漫星空。

大四那年的冬天,是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据说东北降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冰雪封城,所有人进不去也出不来,小信急了,她男朋友就在东北某座城市里。她觉得这雪降得太猛也太早,男朋友家里的冬衣应该还没有寄到,一定会把他冻坏的。考虑再三,她决定前往那座城市。

我极力反对,但是显然反对无效。她买了满满一大包的冬衣,还有许多她男朋友喜欢吃的东西,又买了一张最便宜的大巴票——事实上,当时飞机和火车都停运,她也只能选择大巴。那个怀着满满爱和期待的小信,终于出发了。

2

那场大雪下得漫长而扎实,大巴车在行进了大半天以后,在深夜被困在了高速公路上。前后都是车,当时小信离要去的城市只有十几公里,却寸步难行。小信心中焦急,于是她做了一个特别大胆的决定——下车步行。

很久以后,她每每跟我描述起这个场景,我都无法想象,一个单薄的女孩儿,背着一个沉重的、装满了冬衣的大包袱,一步一步地在大雪中行进了十几公里,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所大学在非常偏僻的郊区,夜里荒凉极了,偶有路人,周围的村落就会响起一声声凶狠的狗叫,十分吓人。然而最艰难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条通往校门口的雪路。说是雪路,其实是东北下过一场夜雪之后,雪化水,水结冰,冰再盖雪,再结冰……这样一条长长的冰路。

小信说她也不记得,自己背着包袱在那条冰路上摔了多少跤,只知道摔到最后整个人都麻木了,连周围的狗叫声也听不见了。她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一个独身女孩行进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可她终于还是走完了那条路。她跌跌撞撞地到了传达室,请求老师通知那个男生,她来了。

他终于出来了,远远地向她走过来,校门口唯一的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大片大片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她望着他,看着他在她的面前站定。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浑身都冻僵了,居然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忽然想起身上的包裹,连忙取下来,用冻得动作迟缓的手笨拙地打开,把衣服捧给他。他却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些衣服。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然而脸上的表情从期待渐渐变成平静,最后又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终于还是冲她点了点头:“这些衣服,我会穿的,可是——”下一句话刚要出口,却被她硬生生打断了,“谢谢你。”小信说。这是一句很荒谬的话,她为他顶风冒雪千里送衣,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谢谢你”。

可是她宁可先说出口。只因为她更害怕听到他对她说出这句话。他说:“对不起。”她说:“没关系。”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解释,有时候最简单的对白,你已经足够明白对方的心是冷是热。她抬起头,最后看他一眼,说:“再见。”她转过身向着来时的那条冰路走去。“哎——”他喊她,大约是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内疚,“天太冷了,要不然我帮你在学校借间寝室,你住一晚再走吧。”她回头,冲他笑了笑:“不必了。”她急匆匆地走,不敢再回头。

她以为这条路将永无尽头,直到一辆车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窗子,冲她喊:“闺女!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啊?”她说出附近城市的名字,司机想了想说:“上来吧!”

她终于还是上了车,死死地抱住胸前的小包,那里只剩下一张回程的车票与10元钱,司机似乎毫无察觉,还在与她搭讪:“你是哪里人啊?怎么这么晚还在这边?一个人不害怕吗……”

她不吭声,只是浑身缩成一团,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却愈加心慌起来。直到车停下,她整个人却已经因为高度紧张而昏昏欲睡。司机叫了她一声,她浑身一激灵,冷汗“唰”就下来了。“到了,下车吧。”

她茫然地推开车门,漫天的轻柔雪花紧紧拥抱住了她,风静声和,四周高楼上的灯火星星点点蔓延开去,专属于城市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脚下是坚实的地面,她终于不会再摔倒了。小信的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北国夜晚,所有的绝望、泪水、恐惧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22岁的小信,失去又得到一些东西,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需要。不是甜蜜的西瓜,不是肆无忌惮地付出的青春,也不是路灯下那一场灰飞烟灭的惨淡爱情。

活着,并且只为自己好好活着,比这世间的一切都重要。

3

上个星期我与小信重逢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总监。身材依然瘦削,带着亲切熟悉的微笑,饭局结束时她抢着结账,我则抢着把她钱包里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拿过去看了很久。

我本是不欲聊起以前的事情的,怕揭人伤疤不妥。倒是她坦然回忆,云淡风轻。我笑起来,想着,但凡可以轻松自嘲并一针见血,大多是真正的遗忘吧。临走的时候,我把那张照片还给她,递出去的一瞬间,目光忽然扫到背面写了几个词。我没细看,但心里猛地一颤,然后手就下意识地松开了。

在我们的心里,在每一棵盛放着灼灼花朵的树根下,究竟埋藏了多少永不能见天日的秘密。那些难以启齿的爱,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那早已辨不出色泽的一捧春泥。然而终究无法深挖细掘,一探究竟。因为所有的初绽,早在枝头就已定好答案。

某次打电话给小信,终于鼓起勇气犹疑地问:“你照片背面的字,你先生看到过吗?”她轻声地笑:“谁没有一张写着字的照片呢?”翻过去,是读不懂的词语;翻回来,是笑容明媚,一片朗朗春光里的幸福。

谁不曾在年轻时做过一个不计后果、只懂付出的傻瓜,一场感情如大雪将至,轰轰烈烈,无可挽回。对方却是那个轻描淡写的扫雪人,天明时,人与雪都悄然远去,了无痕迹。

还是要谢谢那个人,不曾暴雪压城,城欲摧。幸好,我们不再爱人逾生命;幸好,我们终于等到雪霁天晴。这是最好的结局。

不必畏惧,其实这世间所有曾经让你痛彻心扉的别离,无非都是四个词语。

谢谢你。没关系。再见。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