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梦,是我九年的青春。
初二的时候,我们换了班主任,姓陈。
陈老师有南方人里面罕见的高个,一双逼人的黑眼睛。他进来的时候,首先就看到了一脸幸灾乐祸的我。他在想,这个嚣张的女生大概就是他在班上树立起威信的第一道障碍吧?
他这样想,也不全是错的,我们这个班级是全校出了名的差,不光是别人这么看,班上的学生自己也是这么看的。谁要作出半点认真的打算,会被人拖着怪异的声调笑话,哎呦快来看这未来的大学生呀!
所以当他问,班长是谁?我没吱声。老师拔高了声调,继续问,班长是谁?班上同学都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我惊讶地发现,他刚刚用的是普通话,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虞姬呐,老师,班长是虞姬(我的名字用家乡话发音,跟“虞姬”很相似)!”
有人指着我,我拿眼神狠狠地挖了一下他,辩驳“我才不是虞姬!” 老师笑着点点头,用浑厚的男声跟我打招呼“虞姬同学,你就不要跟着楚霸王走了。以后的工作还需要你多多协作!”然后他转头走向讲台,留下呆若木鸡的我和笑成一团的学生。
我被他这副全然不同的做派震住了。这个陈老师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属于这里的气息,他怕是在这里呆不长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呆不长。他跟我们都不一样啊。
有一次我收了作业本送到他办公室,好奇的把桌上一瓶喷剂拿起来端详,上面的英文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凑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时候他刚好进来,看到我拿着瓶子倒腾,笑着解释,这是洁手液,消毒杀菌的。洁手液这种玩意在我们这是很少见的。我想不用水冲,哪里干净得了啊,嘴上却笑嘻嘻地调侃,老师你这分明是香水呢!我闻着香喷喷的!他大度地笑一笑,不跟我辩解。
自从老师调任过来后,我无端勤快了许多,明明可以一次汇报完的事,我一趟一趟往他办公室钻。但是语文能有多少问题可以请教呢?我没法拿着其他科目的练习本去骚扰他,就把眼睛盯上了老师成堆的课外书。
“只有一条,上课的时候不准看课外书。”
他抬头从教案上看我一眼,低含着的下巴使他的目光从高耸的眉骨下射出,我心虚地点点头,踟蹰着准备走,他又补了一句,在别的老师课堂上也不准看,否则以后别想借书了。
虽然是抱着鬼祟的目的借书,我却是真真实实喜欢看课外书的。刻板的教育体制造成的长期书荒,让我沉迷在课外书籍中不能自拔。我在老师那里第一次知道了狄更斯、萧伯纳、卡夫卡、屠格涅夫、维吉尔这些人,知道了教科书以外其他的知识和情感,以及表达方式。
我还书的时候,会夹一张纸条,约莫是写着自己的一些看法,还有对书中人物的评价等等。这些纸条都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当时同学之间很流行用带着清香味的印图信纸,但是我不想让老师看出我这份庄重来,甚至故意让那些作业纸的边缘,露出被我粗暴对待的参差不齐。
我把书拿过去,给他一个“书里面有纸条”的表情给他。他自然是懂的。当那本作业本被撕得越来越薄,他看我的目光就越来越特别了。我肯定那是一种不同的目光, 是他从来不会拿来看其他同学、其他老师的目光。我们之间是有一种默然的契合在里面-在我借他的书,他看我的纸条时。然而除了这绝少的眼神之外,我们之间没 有更多的交谈。
这样的师生关系,这样二十岁的时空悬殊,让我谈什么合适呢?
在他目光和书籍滋养下,我渐渐变得沉静稳重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有一丝凝重,初升高的考试迫在眉睫。其实很多同学的放纵、堕落,和老师父母的态度不无关系,当每一个人对你不再抱有期望时,作为学生的我们很难说服自己,全力以赴。
但谁心里没那么一点渴望呢?
老师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慢慢挖掘出了学生心里的那点渴望。我那时候不明白,这点渴望也是他自己的,他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用这种努力和认真,获得他的新生。
听说年轻时候的老师,长着一副好嗓子,在一线城市有一份得体的工作,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结婚生子。
但是这样的幸福,轻而易举就被几杯酒给毁灭了。醉酒的车主像被顽劣的儿童操纵着,跌跌撞撞地向前滑出去,带走妻儿的性命。惨剧发生后,消沉了半年的老师辞掉工作,离开那座城市,带着他的一箱书,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
“你看,现在这个微笑里面总是带着心事的中年男人,其实再也不会真正发出笑声了。”小卖部的大姐跟我闲聊时,把这个惨烈的故事告诉我。她是我同学的长姐,这个学校每个人不为人知的故事,都被她用漫长冗杂的看店时间收集起来。
讲完我们都陷入了一阵静默,她忽然笑出声来,说虞姬你不是要哭了吧?
我把脸转过去,急急辩解说,我才没有哭呢!她转过身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看,说,“完了你爱上这个悲惨的男人了!”
胡说!
真的,你已经喜欢上他了。不然你有事没事老打听他干嘛?
你怕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吧,他可是我老师,比我大二十来岁呢!
但是这次谈话却好像忽然让我的心透亮起来,原来这种朦胧的情愫是喜欢呢!我想起那些早上,我是怀着怎么的心情把摘来的栀子花插在他办公室里面;送作业本过去时,我会趁没人时候拿起他常用的钢笔嗅一嗅,捕捉那股残余的清洌香味;他给我的作文评语,我会全部裁下来,贴在一个笔记本里面,注明好日期......
我做的一切,忽然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喜欢他。
于是,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夹在书里面给他。为了防止他发现不了,我特意郑重地把书放在他办公桌中央。
那一整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他走进教室,从我写出这封信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被打破了,我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但是他一如既往地笑,他不动声色,他甚至连一个多的眼神都不肯给我。
这封信过去已经五天了,就算是他当时真的不小心忽略了,那么现在他也该看到了啊。就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五天一百二十个小时,也足够他把这些字咀嚼上百遍了,但是他什么也没回给我。
我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一直到后面,我追着他,郑重地把信交到他手里-总不能再借口说没收到吧?这个借口我拿来安慰自己无数次,可如今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
他把办公室门打开着,将里面的一切坦坦然然地暴露在每一个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眼中,就好像对所有人说,他的世界里没有半点私情,那些我曾经以为的契合也是完全不存在的。
假如他肯翻开我搁在他面前的日记本,他朝里面看一眼,就能读到这个女孩固执坚定的心事,他会被深深地感动。那点他给予我的最初的重视和用心,在以后无数的冷落和漠视里都消耗不完它。
但是他轻轻地推回去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真正的长辈看小孩的神情看着我说,你的文字能力挺好的,好好学习。我眼泪一下喷了出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揣测辗转,被他一下化作羽毛一样的轻。
想到我那些起起伏伏的心情和情愫,被他用语文老师的眼光去仔细咂摸,我已经控制不住要哭出声来了。
他把手伸过去,我怕疼似的一躲,我想他也许还要说出更绝情更伤人的话,而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迎接这场打击了。他把纸巾递过去,停在我脸颊边上,又放下来塞到我手里。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是你的老师,我比你大多少你知道吗?他忽然站起来,身子向前倾,那双眼睛一下离我近了很多。
“你太小了,等一切过去,你就会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过来,你会发现这样的心事在你人生里面是多么微不足道!好好准备升学考试吧!”
他挥挥手,疲倦地坐下来,我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我努力想让脸上的神情成熟一点,好跨过这年龄的界限与他匹配,但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小,这么稚嫩,这么不足以跟他联系在一起。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跟老师借书,也没有往里面夹过纸条了,很快我们迎接来中考。考试那天,其他父母都来送自己小孩,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的资料准考证这些。我一个人站在花坛边上,等着集合时间到了就上车。
这个时节,树上开满了一种紫色的小花,风一吹就落了很多。我把地上的花捡起来放了满满一手心,然后一朵一朵插上枝桠。等我做完这些工作,脖子已经发酸,我扭扭头,却一脚踏空了。
在我等待着皮肉跟地面相接的疼痛时,却有一双结实的臂膀接住了我,只快速的扶了我一把就撤离了。我抬头看着老师,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好好准备考试,别瞎跑。
我慌张地点头,等回过神他早就走远,在跟其他同学交代事情,生怕在我身边多停留一秒似的。可是我忍不住甜蜜蜜地笑了,啊,若不是这样时刻关注着我,他怎么会在我刚好要摔倒的时候,冲过来扶我一把呢?
我把手在自己腰上悄悄摸了几下,模拟着他扶我时候的触感,心里软成一片。只一瞬间,几个月来晦暗沉静的我脸上散发出灼灼的光彩。
整个高中时期,我就靠着书信和日记,来维系这场我单方面主动的爱恋。
老师很少给我回信,回的时候也是短短的一页纸,他的字迹太漂亮,漂亮的东西都是珍重而稀少。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寄一些课外书给我,末尾无一例外地嘱咐我好好学习。
那两年的时间,我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守着传达室吃早餐的,邮递员每天早上的时候才过来,我生怕被人拿错了信。一旦有了我的信,我整个人几乎是飞扑过去的,等到一颗扑扑通通的心平静下来,我寻个没人的角落,一字一句的读。那份快乐太珍惜,我要独个儿享用,看的时候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地看,然后再看一遍,又一遍,直到闭上眼烂熟于心。
我给他的每一封信,都表达了自己炙热的爱意,我画上了自己的吻,我的一往深情。但是他 从未对这些有过任何正面的回答。偶尔他的字眼里透露出一种爱而不能的矛盾心理时,我都激动得一阵颤抖,这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爱意:这副被伤得千疮百孔的 心,只有我这样真诚炙热的爱才能修复,只有我才能收拾得了这个残局。
在我上高中的时间,他的工作也渐渐有了起色,被调任到市重点中学,他非凡的才艺终于被认识到了。暑假的时候,我去深圳实习,他写信告诉我说,会过去这边参加一个教研会,我快乐得跑到厕所,狠狠地跺了几下脚,才把这阵兴奋压抑下来。
下了班后,我跑到房间,把姐姐的衣服一股脑儿掏出来,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划,我抓着辫子又放下,又试着盘起来,实在想不出应该怎样才能使我看起来更漂亮。
一大早我就郑重其事地把头发绑起来,套着裙子踩着高跟鞋,跑到火车站等着。实际上他信上所写的那班车要到下午六点多才到。
我跑到厕所看了几次,检查自己的妆花了没有。我要给他一个成熟漂亮的虞姬形象。火车进站后,一群人都在往外挤,大厅等候的人朝出站的人流奔过去。我想我会一眼从众多的面孔中找到他的,他的模样被我描画了无数次。
他必不会像这些扛着袋子背包朝外挤的人一样,而是不急不缓,从从容容地走出来。走出来他就会看到绑着马尾亭亭玉立的我,看到我挺拔的胸线,看到我眼里波涛汹涌的爱意。他会知道,他在我人生里并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一直到人群走尽了,只剩寥寥几个工作人员在打扫,我仍然没看到他的身影。也许我算错时间了,也许他说错班次了。又或者是晚点了。
我从早上七点,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他没来。我想象他见着我,是要好好抱一下的,为着那一抱,我不敢也不想吃东西,怕腰腹胀起来,失了美感。喝水的时候,我也是撅着嘴小口小口地饮,怕粘掉了口红。
最后一班车也到站了,仍是没看到他的身影。我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却因为脚麻了一下跌倒,我的脚丫子从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里跑出去,扭到一边,脚脖子立马肿起来。
我想他若是看到我此刻这个样子,该多么丢人,眼泪却一点点落下来,地面上汪洋一片。这份感情就像我穿着大一码的高跟鞋,总是让我跌得狼狈不堪。
那一晚,我一瘸一拐地哭着回到宿舍,后来他告诉我,会议改期了。
高考完之后,我决定去到他工作的城市去看他。
我等在校门口,等他出来了。半个小时后他下课过来了,我站起来朝他笑,说,保安室的人不让我进去呢,非得要等你来接我。我说话的时候倒是平静得出乎自己意料。
他笑了,笑得很温情,不住地打量我说,你长高了呢!时隔三年,他脸上的悲苦和沉重已经淡去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更温润平和。我一边瞟他,一边忍不住羞涩地笑。
我们在校园里散步,他个子比我高,步子也大很多,所以看起来我几乎是小跑着跟上他。我努力找话跟他聊天,用一些我认为成熟的话题去打破这恐吓我们的年龄界限。
路过的老师朝他打招呼,挪揄他,有美女朋友来访呀!他略尴尬地笑笑,说这是我学生呢!等他同事走远了,我想伸过手去拉他,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额角,有点难为情道,这边男教师宿舍不能带你过去啦。
我厚皮厚脸地直接过去拉住他的手,不再有任何掩饰。他歉意地笑着,轻轻抽出手来,说我是你的老师呢!我眼一红,小声嘟噜,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吃东西吧,附近有一家好吃的店呢。他拍拍我的头。
我懊恼无比,一直以来我都盼望着有一天可以像个大人一样站在他面前,摆脱他长辈似的爱恋目光,可是那一瞬,我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
这几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跳着跑着走过路,我不穿有卡通图像的衣服,我不屑跟同学打打闹闹,我也没有走在大马路上吃冰淇淋......所有同龄男孩女孩所热衷的嬉笑打闹,斗嘴撒娇放肆,甚至放声大笑,我都没有。这些天性里面就活跃朝气的因子,都被我按捺住了。
我只盼着,我所压抑牺牲的一切,能让他正眼看着我,就像一个正常的男人对另一个成熟的女人一样,平等尊重而渴慕地注视着她。我希望他有一天发现,这个在他办公室哭出鼻涕泡的小女孩,早已经成熟为一个女人,他不必再用“你还小”为借口拒绝她,继续着漫长的等待了。
然而我准备的一切,不堪一击。
吃东西的时候,我因为开心而高了几度的声音,被他频频以歉意的目光制止,我为自己的聒噪羞愧不已,他用中年男人所有的稳重和平静的气场,将我欢呼雀跃的心渐渐沉到潭底,直到心静如水。
晚上他送我回到酒店,我感觉到自己再沉寂下去,便是永远地发不出声音来了。他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就像以前那张敞开的办公室门一样,酒店的房门半开着,门外站着他,门内是我。
我拉住他的手,用眼睛哀哀地求他。我并没想到自己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想要他的陪伴,更多一点。九年了,我把他给我的点滴回应掰成很多份来用,现在我的心跟荒漠一样了。
他说,你只是觉得孤单。你一个人长大,父母不在身边,没有很多的爱给你,你错把自己的孤单感当作爱了。我以前也很孤单,那时候我每天都对着空空的房间发呆,有时候受不了,我就会对着照片说话,但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我想恳求他,不要提这样伤感的往事,不要跟我描述这样的伤痛。在这样的夜晚,这个情境下,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扑过去,钻进他的怀里。他浑身一僵,过了很久之后,才轻轻的拿手拍我。
我闭上眼睛,感觉他像摇孩子一样晃着我。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好好睡吧,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配不上你的年轻。你会长大的,会遇上自己喜欢的男孩,跟你一样年轻活力......
他离开时,背影无比落寞。他真的老了,那个霸占了我的整个青春时期的西楚霸王,稍稍驼了背,而我从来不是虞姬,也注定成不了他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