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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女老师的故事

我和女老师的故事

 

 

两天前,我接到老师的消息,让我去参加她的葬礼。你没听错——她的葬礼。

地点被安排在她家,我有幸去过几次,房子是普通工薪阶级的装修,上层卧室下层客厅,有个很大的后院。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估计现在早已面目全非。还有,对这个岁数的我来说,记忆总会出现偏差。

葬礼的主题叫“致今生”。

很俗套的名字,甚至有些俗不可耐。估摸现在的高中生不会再被语文老师布置诸如此类的作文题目了。

这些信息都是从她寄来的邀请卡上获得的。

邀请卡正文的内容写得歪歪扭扭,如果不是看到开头的称呼“亲爱的XX”(XX是我的名字,这里不方便透露,当然这也不是故事的重点),如果不是从“XX”二字可以辨认出是老师亲笔写的,我一定会把它当做某个爱好捣蛋的小孩的恶作剧。

其他,我一概不知。

我和她的故事开始于一堂自习课。和其他学生可能有些不同。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或者说我们班同学和她第一次见面。

因为头天晚上看漫画书熬到凌晨两点,早上的自习课我始终昏昏沉沉,几乎就要睡死过去。

她在讲台上宣布大家先暂停早读,她有更重要的事宣布,这给了我片刻安静。她声音的穿透力连一只蚊子都比不上,我彻底被她的柔声细语催眠,放纵地趴在讲桌上,与桌面脸对脸。

后来还是听同桌说起才知道,这位蚊子小姐是我们新任班主任。刚开学两个月,我们已经习惯随时做好面对新班主任训话的场面。

这是第三位,也是未来两年的最后一位。

第一任是个老头,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突发中风,在送医院的途中陷入昏迷,成了植物人,班长还组织班级干部去医院看望。有电视台的跟着去采访,记者让班长带头说话,班长面对着被病服包裹严实、无声无息的老人家,愣是憋出了一句“感谢老师的养育之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即改口“感谢老师的教育之恩”。其它干部跟着班长附和。回来几人想了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第二位是个年轻女性,青春靓丽,活力四射,但注意力始终没在我们身上。我同桌那时候最大的乐趣是记录年轻女性总共有几套衣服,有次她在同月穿了次一样的衣服,我的同桌兴奋了半个月。后来有天,女班主任突然说自己怀孕要回家养胎,我们就再没见过她。

然后到了她。相比于年轻女性,她似乎端庄气质许多,常常穿着浅色连衣裙,搭配各种颜色的丝巾。经过教室外走廊时一挥手,一微笑,都如春风般自然,又似精心算计过,每一步都不曾差错。这就解释了她那天自习课为什么没有当场揪住我,可能她的教养不允许。我猜她心里自有盘算。

果然如我所料,因为自己的持续放纵(在她的课堂上睡觉),周五的某节课后,她把我拉到一边,嘱咐我放学后留下来。

我上学那会实在啃不下语文这块骨头,软绵绵的,实属无味。她的声音给软骨头又加了层面粉,不吃也不会营养过剩。(大家应该同意中学阶段很多语文课其实不听也无所谓吧。)

她没有惩罚我,甚至连批评都没有。我坐在课桌中间,偌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她站在我面前,背对着从门口射进来的斜阳,放下身段,俯瞰一脸无畏的我。

瞬间,我的脸颊泛起一丝潮红。很不幸,在头天夜里,我刚看过那种色色的漫画,是从老爸的旧纸箱里翻出来的。那本漫画讲述了一对校园情侣的恋爱故事,除了后面的情色画面,前面的画风像纯爱小说一般正常。(不知道老爸怎么还留着这种漫画?!)

眼前的场景,让我无法不往漫画联想。

即便我和她此刻离得如此之近,她依然一本正经。对了,我忘了说了,她带一幅宽边眼镜。

“你知道,地球为什么自转吗?”她扶了扶眼镜。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询问,搞得不知所措,主要是自己的脑袋还未从漫画情节中跳脱出来。

“因为,她要给自己标记时间”(不要问我为什么用“她”而非“它”。)

“你怎么想到写这段话的?”,刹那,她拿出一本作文本摊在我的面前。

“地球自转,仅仅为了给自己标记时间,她的每一个刻度都是一场等待,等待未知,光明和毁灭。我也在等,等春天回到春天。”

文首的这句话,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现在看这句话,真TM矫情)这是上周作文课上我写的东西,题目叫《怀念春天》。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像个犯错被抓包的小孩。

“额........,就突然想到的。”

她没有说话,脱下眼镜,揉了揉眉头。

“我.....我喜欢看书........。”其实,开头的那段,就是我从一本科幻小说里原文复制的。

“嗯,我看过你这学期写的其他文章,写的不错,但很不稳定。”我从她的表情中读懂她的确在和我讨论正事。

“这篇文章构思巧妙,但你很敷衍,有许多错别字,一个高一学生不该犯这种错误。”

“你把这篇作文的错字改好就可以回家了,还有,下次写完一定要检查一遍。”

我翻了翻作文本,她把每一个错字都标注出来。红色的圆圈,在黑色的钢笔字上,竟有些滑稽,滑稽的好看。

她从斜前方的桌子上下来,摆了摆裙尾准备离开,临到门口突然想起对我说

“XX,下次你再在课堂上睡觉,一周就要交两篇这种作文,而且,不能敷衍。”

最后还是难逃一死。我悻悻然地低头,然后闷声改错字。

“这不是惩罚”,她后来告诉我,确实不是惩罚,直到今天,我也像她说的这样想。

惩罚多伴随着肉体或者心灵的痛苦,在我和她友好相处的两年里,从未发生过。我学会了在她的课堂上伪装认真听讲,实在撑不住便破罐子破摔,哈哈大睡。大不了多抄两篇小说或者漫画或者动画电影。

和我相反,我的同桌对她的课却越发上心,甚至有时还教训我,在班主任的课上大睡是不尊重她的表现。我不明白,他在语文课之后的数学课睡的比谁都香,期末考试数学考个位数,也没见他训斥自己不尊重数学老师。

班上的氛围发生了变化,尤其到第二学期。我和她的关系也在变,从“敌对”到和解,甚至后来变得过于友好。不少男同学为她着迷,连一向倾慕于班花的帅男同学也移情别恋。甚至有略显猥琐的男同学故意惹出事端,等着放学后接受她的惩罚。

我懂得高中时期对他们意味着情窦初开的春天,只是春天的火苗烧燃过度就会变成火山。

第二年发生了一件火山喷发的事。班上某个热爱画画的男生竟然画了副班主任衣不遮体的油画,被女班长打扫卫生时发现,两人为此事大打出手。之后,男生当着全班的面烧了画,并作出检讨说明。

“他们这帮小孩脑子都有病”,我一边埋头看桌洞里的漫画,一边心里犯嘀咕。

烧的画余灰未尽,一场毁灭性的风摧垮了我们班。

班主任被关进了警局,居留了整整十天。学校封锁消息,校长派教导主任来安抚我们班学生的情绪,美其名曰“快该高三了,正是大家的关键时刻,考虑事件的影响,大家尽量不要议论此事。”

女班长在讲台上再次传达学校的指示,只是刚提到班主任,就泣不成声,哽咽不止。率先跟着哭起来的,还有班里一名成绩差、脾气古怪的女同学。

爱画油画的男同学最近不画了,说自己没有灵感;帅同学沉寂了几天,继续追起班花;连同桌也重新在语文课上埋头大睡。

事件难免被传开。我一直不相信「学校就像个小社会」这种说法,直到遇到这件事。

刚开始,有同学有模有样地说,“班主任勾搭有妇之夫”,而且那对夫妻的学生还是本校的,立马被眼尖的同学反驳,“出轨不至于被抓进警局,警察那帮忙人才不会管这种事”。

逻辑正确。

又有人说“班主任耐不住寂寞,和有妇之夫私通,还勾引他的儿子。”

事情描黑了。而周围大人对事件倾向的判断,竟然源于班主任年过三十,依然未婚。污秽的声音四起。

欲望难填的原罪可笑地刺穿班级里的每一个人,同学们开始保持沉默。寻找真相对我们这些高中生太过虚假,大家活在象牙塔里,有更纯洁崇高的目标需要跨越。

我脑袋里始终飘荡着一句话——左右结果的永远是风,而不是真相。

班主任从警局里出来,再也没跨进学校。我也再没见过她,离别的日子来的远早于毕业。

此后的一年,我总是在梦里看到她。她穿着裙子站在阳光下和我说话,或者在她家的客厅木桌上,辅导我写作。她泡的茶有股淡淡的味道,总留连在我的鼻尖。我常常从清晨起来嗅嗅鼻子,假意昨晚独自去过她家。

梦戛然而止,我和她的故事结束在十八岁。

终于,因为一场特殊的葬礼,和她再次有了交集。

我真实真切地踏上她家门口的台阶,几十年后再次叩响这扇门,仿佛自己的双手双脚重回十几岁。

我看到后墙上涂着污秽不堪的文字。后院里的草枯萎发黄,面积也比记忆里小了一圈。班主任曾在那里用餐(类似在野外里野炊一样),那时草地仿佛我们学校操场的绿地毯一样青绿。她叫我过去,我摆摆手羞涩拒绝。她面露微笑,甚至带点天真,拉着我的手,自然地挥舞着白皙的手臂,我感觉太阳炙热,烧红了我的身体.......

我看到客厅里的木质桌子,从暗黑色变的更暗了,失去的光泽早已无法补救。她曾站在桌边,给我泡茶,香味触摸着我的鼻尖,钻进我的身体。然后我们开始修改最新写的作文,结束后她会和我聊漫画书,聊文学,末了还会督促我好好学习。

我看到了沙发。那次我把茶不小心洒在了沙发上,还愚蠢地洒在了自己衣服上,她不紧不慢用毛巾擦拭沙发,还嘱咐我把上衣脱了,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款式中性,但庆幸大小适合。

我看到了楼梯,,,

看到了楼梯上卧室的门,,,,

门没有如往常一样紧闭,门微张着。

我打开门,看到了墙上挂着一幅“致今生.........”,

看到床上,一个老妇人奄奄一息地陷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挂着宽边眼镜。她的精神尚佳。

大家有说有笑,围在她的床边。我的同桌、追校花的帅同学、女班长、脾气古怪的女学生、爱画油画的男同学、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我微笑着,进入他们回忆的话题中。

(完)